我希望讓你看到, 在我眼中,這些事物的真實樣貌 –
思念,感情與記憶,如同有機的活物,由過去的經驗上生長而出,以這些事物為養分,在腦中不斷地發芽、生長、老化、遺忘,雖然過去發生的事實已無法改變,但是腦中的解釋卻從未蓋棺論定,過去經驗的碎片常靈光一閃,又讓既有回憶有了不同的解釋。 這樣的過程,像是以腐敗物質為生的蕈類植物,以心為空間生長,一代代地演化,從簡單到複雜,緩緩將心中的間隙填滿。世代生命間,一種無可言喻的行為模仿性,與充滿複製性的日常活動。然而 這些看似無足輕重的模仿與複製,實則為構成每個人各自生活的重要支點,而情感的傳承與歸屬、記憶的脈絡,便也刻劃在這些大量重複的生命足跡之中。 例如父親的老皮鞋會瞬間將我帶回過去的某一時空:小學時下著大雨,父親撐著大黑傘來學校接我,抱著我移過人行道與馬路之間的水塘;或是在晚上聽到樓梯間,父親下課回來,爬著樓梯,皮鞋在公寓中腳步的回聲。這件作品想要探索的,是如何顯露一個不動的老舊物件背後,不停地發芽,滋長與死去,如同活物般的回憶與情感。 作品展示設置如同審訊室(interrogation room),展場一分為二,其一為展示間,陳列四個被高解像度攝影機所監看的、我記憶中的老舊物件,觀眾可遊走於展示間,但並不會察覺自己正被另一個房間的 觀眾所「觀察」。而展場的另一邊,則為審訊室的觀察間。當觀眾進入此區,將配戴3D眼鏡,透過3D螢幕觀看方才所見的老舊物件,此時已與即時立體成像合成,產生虛擬數位影像,並看到展示間內其他觀眾的身影穿梭,於此情境中重新「審視」剛才所見的實體物件,在世代的交替間、在記憶與想像中重生與死去,循環繼承。 透過3D螢幕,實體物件與虛擬影像彷若被置放於大型數位相框中,而與老舊物件相關的文本/手稿/資料,也將陳列於觀螢幕周圍,供觀眾翻閱。隱約,傳至耳中的平劇樂曲低迴,隨著「相框」內虛實交錯的3D立體影像演繹,帶觀眾回到存在於創作者記憶中、過去的某個超現實時空。
製相權
對於「新」的科技產品,他父親一向是家中的先驅者。 所謂的新,在民國六十五年的時候,也就是相機、電話、冷氣等等,這些東西在他童年的世界中,已經算是當時科技的先端了。尤其是對於經濟狀況拮据的家中,花了父親快一個月薪水的相機,總是被父親小心地拿在手上,連母親都少有機會觸碰,因為這緣故,家中後來的影像歷史,便清一色成為父親的視角與觀點:何時拍照、什麼場合拍照,連站的位置與順序,都由父親所安排,父親透過相機的觀景窗,細心地打理家人的笑容與姿勢,然後將全家固著在聚乙酯紙片上。 直到今天,他還會翻開相簿,看著那些泛黃的照片,但更多的時候,他是從照片的角度來推算父親拍照時的思考與當時的心情,猜測為何父親當時要用這樣的構圖與順序,與吩咐家人做出這樣的表情,他一遍又一遍地解讀這些相片,只是要拼湊出在這些照片中唯一沒有紀錄到的身影。
暫時飛行
父親的老皮鞋是,他童年印象很深的物件。 父親是一個嚴厲的人,因為在大學任教,所以家中規矩甚嚴,如有過錯,則會施行責打。當年並不流行愛的教育,與父母也少有肢體接觸,他唯一記得的例外,是小學放學時,如果有下雨,父親會打著大黑傘而到學校接他。 當過馬路時,紅磚與街道間的積水頗深,父親會撐著傘,抱著他越過水溝。這是童年中少有與父親身體上的接觸。在那一瞬間,他身體離開地面,在空中短暫地飛行。鼻中聞到的是他父親髮蠟與微微的汗味,耳中聽到的是雨滴打在傘上傳來的規律節奏,眼中所看到的,是父親被雨水濺濕的老皮鞋,然後雙腳再度接觸地面,他的生命回到常軌。
計時者
在他記憶中,他父親是一個嚴謹的人,控管著家中所有的時鐘與手錶。 他還記得童年時,父親會撥打一一七報時台,他還記得電話中傳來的報時: 下面音響,十七點五十六分,三十秒…嗶 下面音響,十七點五十六分,四十秒…嗶 下面音響,十七點五十六分,五十秒…嗶 …. 看著父親聆聽電話,將家中計時器一一校準,這樣的事情,大概一兩個月父親會做一次,確定家中的鐘錶分秒不差。有時父親不在家,幼年的他會自己撥打報時台電話,聆聽話筒中傳來,那不知身在何方的女子報時者,有時他會聽數十分鐘,彷彿在遠方有個純淨而有序的世界,而他在聆聽那世界傳來的聲音。 後來,他會偷偷將父親不用的手錶拿出,當作是自己的收藏,甚至鼓起勇氣,將手錶拆開,觀察裡面的機械,看著如同心臟般跳動的游絲,彼此嵌合的細小齒輪,然後再組裝回去。大多數經他拆解後的手錶,有些變得比較慢,有些則飛快地走,更多的是就此永遠地停擺。在他的想像中,他覺得這些手錶像是一個獨立的、被防水圈環與氣密玻璃所封存的小小宇宙,有著自己的時間,它們的指針,在各自的世界裡畫出大小不等的圓,在這些手錶裡面,時間是一個神祕的儀式,在這些平行宇宙中緩緩地進行著。
水中話語
他的父親,年輕時就因為耳疾而重聽,並換了全口的假牙。 每次與父親說話都如一場戰爭,他必須要大聲地重複呼喊,父親才能聽到,力竭聲嘶時,他仍須保持謙卑的態度,否則就會被父親嚴厲地責罵。 每當睡前,父親會將假牙拿下,放入水杯中浸泡。他年幼時半夜摸黑上廁所,在昏暗慘白的日光燈光下,常會被這介於有生命與無生命之間的物體嚇到。看著白天棲息於父親口腔的假牙,不再發出嚴厲的字句,而在日光燈下靜靜地沉落水底,總有著活體標本的感覺。 他離家後在國外生活,曾有定居買房的打算;一天,房仲小姐興致勃勃地約他看一棟房子,據說是一位獨居老者猝死,親人想要將房子盡快脫手,而有著很便宜的價錢;當他進入房子中四處察看,裡面異常昏暗,物品雜亂無章,有著濃厚的老人氣味。在廁所中他看到了一個玻璃杯,其中浸泡著一副全口假牙,靜靜地在昏暗的四光燈下晃漾。 他突然又回想起父親,父親終其一生為家人默默地工作。他有時聽到親族中長輩外遇後離家不歸的傳聞,父親雖然嚴厲,但十分顧家,從未離家在外過夜,夜晚廁所中的假牙,像是父親性格的倒影,堅硬,從未改變,也未曾離開家人。然而,隨著兄弟姊妹的長大,家人紛紛離家遠遊,將父親和那副假牙留在家中。 他從未感到如此悲傷,對著這被遺棄的假牙,他想到父親,想到他與父親彼此之間的隔閡,想到父親的親情與慈祥永遠地被阻隔在重聽與假牙之中,而他如同那些遺棄這過世老人的親屬,隔著玻璃杯,憑弔著這已經無法發出聲音的牙齒。
繼承之物@創想計畫
http://www.storynest.com/pix/_1news/n_2015_06_CreatorsProject/p0.php?lang=ch&news=yes
展期:2015.07.04-2015.08.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