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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漱北投-藝術家澎葉生Yannick Dauby訪談

問:除了原始的聲音,在後製上會搭配其他音效或是樂器嗎?
答:我在工作的時候到戶外錄音,我是在工作室外面採集這些聲音,然後帶回家在家裡的工作室處理的。我從不使用「後製」這個字,因為這代表了一個先取得原始材料之後才開始製作的過程,但其實當我在採集聲音時,很多決策和選擇都是在現場做的。即便當我在錄音,舉例來說當我進入防空洞,我在裡面只聽得到一種聲音,就是外面的車聲,所以我必須立即決定如何表現這裡的聲音地景。還有當我選擇某種麥克風而不是另外一種,收到的聲音就會馬上不同,而地點、我放麥克風的位置、我的手勢、我的所有選擇都會改變結果。當然我也可以跟某人相處一整個小時什麼都不錄,但當我發現該錄的時候來了,我就會馬上錄個五分鐘,然後就停。所以有很多事情在我回工作室之前就決定了,而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當我蒐集到這些材料,我通常不會叫他們「原始素材」因為我知道當中已經有許多東西被決定了,但這些材料我會選擇哪些我要用在作品裡。在這個階段會有很多的編輯,有幾段我可能只取五秒、有些甚至半秒,然後我結合這些聲音。當我訪談別人時,其實很少直接使用整段訪談,通常我會整合,用一些字彙、剪接、加入一些暫停、再開始播放,透過這些方式有很多編輯。 後製這個詞通常被用在影視或音樂產業,當然聲音的編輯也是其中之一,在我的工作過程裡我不說那是後製,但是在工作室當然我會做很多的編輯跟混和。舉個例子,這次在訪問打石師傅的時候有時他跟我講話,有時候他一邊打石,然後我結合兩種聲音,像這樣的編輯跟混和。有時聲音也像沉積岩,像唭哩岸石,有很多層次,聲音和砂岩都是。根據時間不同,我改變錄音的結構,這成為一種創作方式,但基本上很紀實,我不用不屬於那個地方的聲音。 有時候錄音和製作聲音的界線很模糊,我再拿謝師傅當例子,我拿著麥克風,我錄他,所以當他開始打石頭的時候我就要趕快把麥克風拿遠不然會很大聲,如果我移動得很快,這就會影響到收音的效果,所以這已經是一種製作。在這個計畫當中,我用的所有聲音都來自北投,所有的聲音都是在北投錄的,大部分在戶外,或是特殊的室內空間,但所有的聲音都跟北投相關。
問:聲音不如預期時,如何解決?
答:其實大部分的時候都不如預期,應該沒有哪次是我想錄什麼就真的錄到的,我去到一個地方,有什麼東西,然後我就可以錄,從來沒有這樣的,我不是那麼好運的人(笑)。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大概有一個模糊的概念,關於我該試著錄到什麼,可能是一些人、一個地方、或動物、空間,然後就看狀況。主要是我、我的耳朵、我的身體,透過麥克風、收音器和耳機,我試著觀察環境然後看、聽什麼有趣,我試著協調看看這個空間我能錄多少,我要適應而且很即興,我靠當下的反應來蒐集聲音。採集聲音的過程不像建築師,你把藍圖畫好然後交給建設公司去蓋,你只要檢驗他們蓋的對不對,有沒有符合預期。對我來說,我先做些研究,我請朋友帶我到要錄的地方,然後就看當時的情況跟環境了。
問:錄製聲音時會攜帶什麼器材?如何選擇什麼樣的場域適合什麼樣的器材?
答:我其實也一直在測試器材,不像打石師傅,他知道要做什麼的時候該用什麼設備,所以他是達人。對我來說比較像是每天如果有點時間,我就會嘗試一下,做一些改變,比如說我用一樣的收音器但換麥克風,像是一個聲音採集的實驗,理想的情況是每種不同的錄音場合我都能用最適合的錄音設備,但是比如說謝師傅,我需要錄他講話又要錄他打石,打石的聲音非常非常大,所以我必須帶某種麥克風才能應付那麼巨大的聲響,但同時我又要錄他講話,我總不能所有想帶的東西都帶去,必須找一個妥協,所以我只能多比較,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我沒辦法隨時隨身攜帶我有的所有設備,而且錄音通常很及時,我需要很快反應,聲音不會等你。有時當別人開始跟你說個故事,我需要馬上準備好開錄,所以通常我就把東西放在車上,當我把車停好,我先不下車,我就在停車場先把所有裝備穿到身上,當我準備好之後再把車鎖上,然後我就走到我要錄的地方。如果我搭捷運那我在捷運上就開始穿戴,所以當我一出站就可以開始錄音。經常都是當我去到一個地方,我發現我忘記帶鑰匙或有人開始跟我講話,我就隨時要錄音。因為聲音就發生在當下,如果我需要從後背包拿東西或確認我有帶什麼,那聲音就結束了。 我喜歡在外面採集聲音,我不喜歡工作室的錄音,我喜歡不可預期的狀況,沒有什麼是被預設的。如果你在錄音室裡,厚牆能阻隔外界的噪音,在錄音室你可以慢慢選擇你要的設備、測試,如果你是一個音樂家需要一個友善舒適的環境,你可以花一整天準備跟測試。但在外面採集聲音,那根本就是個戰場,你要隨時準備好,立即反應,這很仰賴本能。就好像當你對我說話,當我錄你的聲音,同時我要確認另一個人的狀態,可能隨時她會開始跟我講話,我就要捕捉她的聲音。所以某個層面來說我也飽受訓練,比如說當我在復興崗附近的稻田,那是一個很有趣的環境,一邊是稻田,但另一邊又是很吵的環境,靠近捷運這邊非常吵雜,但在稻田你能聽到青蛙、鳥類或昆蟲,但我去錄音那天風很大,我試著自己做一個臨時麥克風可以四個方向收音然後在同一個架子上,我嘗試了好幾次,但是風很大,一直吹我的DIY麥克風,錄得不太好,我就要繼續嘗試,當然這是很特殊的例子,當天就只能做這件事,我不能錄任何採訪,也沒辦法錄別的聲音。
問:你通常花多少時間採集聲音?
答:有時可能只要五分鐘,有時卻可能花掉好幾天,這很難說。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想要錄到稻田的聲音,但我到現在都還沒錄到可以用的,我還是要繼續去錄。稻田裡風很大,還有我挑選的位置可能不是很好,跟我帶的設備不那麼合適。我要想想別的方法,那次錄音我很不滿意,成品不能用在這次展覽上,但還好我還有幾週,還不那麼緊急。但如果像是要去防空洞的時候,我知道我們需要請人幫忙開門,知道有人在外面等,我就知道盡量不要讓別人等超過半小時,而且我不該製造麻煩,所以大約十五分鐘,最好就錄完,這時候就需要很快錄好。所以錄音時間真的很看情況,我也很喜歡這樣,如果你在錄音室,跟音樂家或製作人,你知道他們時薪很高,你一小時要完成多少或三天要完成多少,都有進度壓力,也不能超過預算。但對我來說經費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地點,還有當中的對話、當中的多樣性,這些讓我很快樂。
問:你說你在稻田裡花了好幾個小時都沒錄到滿意的聲音,所謂滿意是指什麼?我想觀眾通常會很好奇你怎麼定義「滿意」?如果風大就是那裡的常態呢?
答:當我說我不滿意的時候,通常是指技術問題。比如說風聲,其實風是沒有聲音的,我們聽到的不是風聲,是風吹在物體上面的聲音,風吹在草上、葉子上、通過窗戶、通過電線的聲音,所以當我錄到風聲的時候,竹林跟松林或海邊的樹林聽起來就會很不一樣。但有一個共通的地方,就是當風吹到麥克風上的時候,那就只是噗噗噗的聲音,這代表麥克風被欺負了,麥克風當下很痛苦,這完全是技術問題,我必須解決,這是前提。 其次是當我錄音時,基本上聲音是透過麥克風,通過耳機被我的耳朵聽到,所以我很清楚我錄到了什麼。有時我錄到一段聲音但它沒帶給我關於這個地方的任何線索,那我就要繼續錄,通常關於一個地方,如果不是技術問題,那就代表那裡的聲音沒有什麼特別的,沒給我什麼驚喜的聲音特質。可能是很無聊的聲音,你在任何地方聽起來都差不多,那就代表我要繼續錄。所以當我回家的時候關鍵就來了,在錄音室我只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濕度、溫度,當然更沒有任何視覺元素,所以就變得很單純,我要抹除我對那個地方的記憶,然後當作我是第一次聽這段聲音,這段聲音到底告訴我什麼? 如果我錄到一段車水馬龍的聲音,那可能是台北、新德里、或巴黎,但如果我錄到一段有很多細節我可以辨識的聲音,或有時我無法馬上辨識但我好奇那是什麼,那就還不錯,我會說我很滿意。如果我同時有很多段錄音但只有一段告訴我比較清楚的故事,或者這段聲音被背景音,如車聲或別人說話的聲音截斷了,那代表做為一個聽眾也需要更明確的聲音形式才能貼近內容,那這段聲音我就不會太滿意,有時候這種挫折對編輯來說很有用,至少我可以憑這個來選擇。 所以在稻田的部分就真的是技術問題,有時候這些很難預期,比如說我跟策展人一起去中心新村時,本來只想先去勘查,雖然我裝備都有帶著,但沒有預定要錄音,就是先備著。可是在那邊工作的人(張中模)突然提到隔壁就是他之前的家,當我聽到這句我立馬就開錄了,我抓起麥克風戴上耳機,下一秒我就開始錄音了。因為我知道有事情要發生了,他從小在那邊長大,代表他會告訴我很多回憶跟資訊,我不知道這些內容是否合適,我也不確定他到底會講什麼,後來他開始跟策展人對話,邊聊邊走進那個房間,通常在房裡你很難錄到什麼有趣的內容,但因為他們在講話,他們的聲音在不同大小的房間裡產生了細微的變化,聽起來很棒,這種我就很滿意。 像是去防空洞的時候,我本來希望能錄到一些故事,但我發現幫我們開門的公園管理處職員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好吧,也只能這樣。如果沒有人講話我要怎麼表現這裡的空間特質呢,而且我又沒有故事可以講,所以我當下就必須做一些決定,然後看看結果如何,可能會蠻無聊的,但我事後再參考。
問:通常採集聲音時是獨自進行還是有團隊?
答:首先,我的工作量很大,所有的裝備都在我身上,在我背包裡或在我口袋,我不需要助理,對我來說那很麻煩,有些人可以但我無法。但有趣的是,通常我到一個地方去錄音的時候會有人帶路,可能是對那個地方很熟悉或有些故事的人,那這會形成一種錄音的型態,但我錄稻田的時候當然就自己去,我可不想跟任何人一起,因為我希望完全專心在聲音跟環境上,當我造訪一個新地方的時候有人可以聊聊會蠻好的,錄音也會變得比較有趣,但不是一定要有一個人跟我說明或解釋,有時候你可能只是需要一個動作,比如說對方請你跟著他或請你進去一個地方,如果我有問題然後對方可以回答,那當然很好,但這不是必要的,就看情況。大部分的時候,我會說,我不太喜歡有一個導遊來幫我介紹,我說的就是其實他也不是在地人,或也不是真的在那邊工作,他只是知道一些訊息然後樂於分享,我比較希望這個對象他是一個跟地方有直接關係的人,而不是一個研究人員或學者,我不需要一個中介,因為這個中介的介紹可能包含很多論述或個人的觀點,並不是說我不喜歡這種人,而是身為一個聽眾,聽一個專家介紹跟聽一個實際在當地生活的人說故事,是完全不同的。當然這也不見得就是我的工作守則,只是一些身為聆聽者的立場,我自己也是我所錄的聲音的忠實聽眾,如果我覺得我錄的東西很無聊,我當然不會用。舉例來說,當我在錄火山活動的時候,相較於聲音的轉譯,其實當下的身體感受是很強烈的。我或許可以透過編輯、混和、有時候改變音量,讓這個聆聽經驗更接近現實,但大部分情況我們有很明確的工作流程,我沒有一個應該對聲音做什麼的流程,通常都是我錄到的聲音告訴我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大部分的情況我不需要中介者,做為一個聽眾,誰想要別人告訴你說你該知道什麼呢?只是有些情況你會需要一些說明,比如說陽明山國家公園的黃先生,他告訴我一些地質的知識,有些事情你不是地質學家你觀察不到,這樣就很好,但這不一樣,這是說明,不是你和這個地方的中介,這只是提供你需要的知識。
問:展覽現場的裝置跟你的聲音有什麼關聯呢?
答:其實這幾年蠻多人來問我「誰要聽你錄的聲音?觀眾需要的是畫面,大家想看電影,我們不想只有聽聲音。」這是因為大部分人在聽聲音的時候,都是在一個錯誤的環境下用很糟的條件,當我說一個很糟的條件,像是你用很爛的喇叭或環境不好,比如說你在打字的時候帶耳機聽音樂,或你在家裡的時候拿個小喇叭隨便放著聽東西,環境有很多吵雜的資訊、空調啊之類的。大部分的聆聽環境並不好,所以大家就習慣忽視聲音作品。我覺得這個作品,北投漱漱,可以當作一個廣播劇來聽,它可以在廣播節目裡播出,就像一個廣播紀實片,通常我做展覽的時候作品都可以當成廣播處理。因為聽眾在欣賞作品時通常不會很了解整體的脈絡,我會準備一個空間,決定擴音器的位置,要用哪種擴音器,比如說在這次展出我們用的不是特別大的或超高級的擴音器,就很普通,我知道它的極限在哪裡,我不可能用這麼小的擴音器播出能讓地板震動的聲音,但至少我知道它能傳達大部分的聲音,我用老式的收音機播放一些敘述的段落,聽到這種老收音機播出來的聲音大家會覺得很熟悉,像在聽廣播、看電視,這些工具,像是在展場角落的大聲公,這種大聲公播出來的聲音品質不會太好,但會很像你在車站、街上聽到鄰里的廣播,我用它來播地名。當觀眾到展場來看到這些椅子,他們並不是太舒服,老式的板凳,但很令人熟悉,不像你在戲院可以很舒服的伸展,而且聲音是四處遊走,有不同的聲音質地,觸發不同的記憶和連結不同的想像。所以在這個空間當中,透過不同的工具,協助聽眾聚焦,聆聽聲音,希望他們能感到驚喜或改變對聲音的觀點,我想這對聽眾是有幫助的。我的目標是在不同的場合都能有合適的效果,當我在工作室聆聽聲音就是屬於我的經驗,當我需要出版CD,參加廣播劇或參加展覽,這些就是我要調整的。
問:這次主要是經過策展人邀請來到北投進行創作,可否聊聊在聆聽過程中是如何針對策展論述的回應或詮釋呢?
答:我和策展人聊了很多,他帶我去很多地方,對這些地方他比我清楚得多。我們透過步行、單車來移動,他告訴我很多地點,然後我可以很快決定這些聲音內容是否有趣,我要如何使用。大部分的時候我是沒有這種機會的,很多都是別人打電話給我跟我說要錄什麼,或直接叫我過去,然後我就要決定怎麼錄了。這次因為和策展人一起去很多地方,我對地理上有更多認識,然後我心裡已經有一些想透過錄音去接近的對象,比如說水、水到處都是,水是我最先想到可以錄的對象,這很自然,我馬上就想到我應該處理水的部分。當然,因為整體的策展概念吸引了我,所以後續的整個訪查跟討論就變成另一種層面的思考和啟發,當我聽到一些聲音或故事、去到一些地方,我就能很快進入決策流程,比如說我決定不去錄廟宇的聲音,一方面我覺得這是聽眾比較容易到達的地方,我想用更簡單的元素,有什麼是大家每天都會看見但卻沒有真的察覺其存在的,像是水!第二就是我想錄一些大家平常不會有機會進去的地方,像是防空洞、中心新村,在中心新村改建之前能錄到這些空曠房間的聲音是很有趣的。有一些元素我跟策展人討論,比如說像是基礎建設的部分,我覺得我能用聲音提供一種不同的角度,像電磁場域,這是人耳聽不到但透過機械設備可以錄到,我也不確定效果如何,但我會多方嘗試。
問:在這次錄音之前,你也有來過北投,有沒有什麼是這次計畫裡面印象深刻、之前不知道的?
答:有很多。其實我對觀光景點沒什麼興趣,也不泡溫泉,但我經常去關渡自然公園,那裡算是我在台灣的一個基地了吧!(笑)北投有一個讓我很驚豔的地方就是火山活動,不是溫泉而是真的火山,岩石、氣體、液體,這些東西直接連接到能量。我一開始對北投的認知就是兩件事:關渡跟火山,但在跟策展人一起走踏之後,第一件吸引我的是地形測繪(topography),尤其是在山跟河水之間,沉積岩的重要性,這真的是一個很物裡的過程。水流源自於山,連接這篇土地,整個北投都跟這些流動有關,然後水又把城市跟山連接在一起,能種稻不只因為有水,還因為有沉積岩,土壤才會肥沃。唭哩岸岩也是沉積岩,關於沉積岩又更複雜了,這反映的不只是北投這一塊地方,還跟整個島嶼都相關,沉積就是島嶼形成的過程。所以關於北投我覺得很有趣的是,你可以觀察到很多不同面向的事物,稻田、火山、故事、宗教活動,你可以專注在一個獨特的元素去引導,當我在永和的時候,真的很絕望,因為水永遠都是被汙染的,而且聞起來很臭,你到哪都是一樣擁擠,環境沒有多樣性。在北投有很豐富的多樣性,這是很具啟發性的,也是我這次印象最深的。
問:能否聊聊接下來的計畫?
答:五月份將有一個展覽在立方計畫空間開幕,是我和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的合作,我被邀請挑選一些影片,紀錄片,其中聲音扮演重要角色的,呈現形式會是一個展覽,我也不算是真的策展,但協助規畫這個展出。我挑了一些很棒的作品要跟大家分享。
提問:葉佳蓉、謝宜庭
整理:謝宇婷、葉佳蓉、Alice Walsh
翻譯:葉佳蓉